第二十一回 夜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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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西行,穿过一排围墙后,原本石子铺就的小径就改为由木板铺制,两旁各有扶栏,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声。

而每隔一定距离,栏板的衔接处就会镶嵌着一盏明灯,与寻常的灯不同,下是烛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么调制而成,一经薰点,便散发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致越发宜人,屋舍未见精,但一木一花,一帘一椅,皆于细节处见心思。

木廊尽头,是两间小屋。

姜沉鱼远远就听到一种很有规律的唧唧声,待得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在织布。

房门大开,那女子背对来客,坐在机杼前,浅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长发,细细软软地披在身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静止的场景,却流泻出一种微妙的动感。

光这么一个背影,姜沉鱼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鹃。

在街谈巷议的那些传说里,杜鹃从来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这样一个出身贫寒而且还瞎了双目的女子,却能令卫玉衡那样的男人为了她而舍弃公主、舍弃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静却又灵动的存在吧。

明明双手和双脚都在做着机械的织布动作,但看上去依旧好沉静;明明显得很沉静,但又让人感觉她身体的每处地方都在说话,都在表达。

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浑若天成般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姜沉鱼忍不住想,从小到大,见过的女子众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贤惠如薛茗者,有妩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娆如颐殊者……然而,像杜鹃这样的,却还真是头回遇见。

正想着,机杼声停了下来,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弯腰行礼:“民女杜鹃,拜见侯爷。”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请起。”

灯光映上杜鹃的脸庞——十分消瘦的一张脸,眉淡唇薄,双目呆滞,毫无神采。比起背影的灵动,这张脸,显得好生平庸,毫无灵性。难怪当初宣琉悲伤欲绝,因为她以相府千金之贵、闭月羞花之容,最终不止输给了一个瞎子,而且还是个不好看的瞎子。

杜鹃道:“梅姨,看座。给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姜沉鱼忍不住问:“夫人怎知还有一个我?”她的脚步声已经放得够轻,为什么杜鹃竟会知道还有第三人在场?而且,还一语道破是位“姑娘”?

杜鹃扬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从门前的那条木廊上走上十余回,四年来,已将每一块木板的声音都牢记于心。来了多少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得没错,姑娘是个体态窈窕、举止端庄的美人。因为,你的脚步很轻、很稳、很正,行走时,裙摆没有太多的摩擦音,显见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

姜沉鱼为之叹服。而杜鹃接下去又道:“不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为,我让梅姨去请侯爷,照理说,即便他会带人同来,也应该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学徒。那样的话,你就应该走在他后面。可是姑娘却是和侯爷并肩而来的,由此可见,姑娘身份之贵,必不在侯爷之下,所以,才让梅姨一同看座。”

姜沉鱼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注意,的确是跟江晚衣并肩走来的。

身为瞎子,洞悉力却比有眼睛的人还要犀利精准,这位杜鹃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钦佩,忙道:“夫人过誉了,我不是什么贵人,只不过是东璧侯的师妹而已,因自小备受宠爱,故而少了礼数,敢与他并驾同行罢了。夫人快请坐,听说夫人病了许久,师兄他正想为您看看呢。”

杜鹃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江晚衣将药箱放下,姜沉鱼熟练地在一旁帮忙,取出软垫放在杜鹃腕下,做好一系列准备工作之后,江晚衣在椅上坐下,为伊搭了一会儿脉后,原本略显凝重的表情舒缓了开来,浅笑道:“夫人有点体虚,倒无其他大病,多多调理,应该无碍。”

姜沉鱼有点意外,她原本以为卫玉衡不肯让他们给妻子看病,是因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没什么要紧的。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听杜鹃道:“那就好。我本就没什么大病,只不过回城气候阴冷多风,虽然来了这么多年,却仍不能适应,经常体乏易疲。不过,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闲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睡不踏实……”

姜沉鱼叹道:“夫人的花艺真是生平仅见呢……”

杜鹃立刻将脸庞转向了她,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几乎是带着几分灼热的期盼道:“姑娘喜欢那些花吗?”

“嗯,非常喜欢。尤其是那株菊花莲瓣……实不相瞒,家母最喜欢的就是兰花,院中也种了许多,但是说到传说中的菊花莲瓣,却是心中所憾,找了许多年,想了许多法子,都不可得见。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见菊花莲瓣时简直不敢相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种出了这等稀世奇花,而且,还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株……”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杜鹃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给你吧!”

“哈?”

杜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赠美人。能教出姑娘这样的女儿,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么,那盆菊花莲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剑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这怎么行呢?”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这位杜鹃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没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贵的花送给了初次见面的客人,虽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绝,“君子不夺人所爱,夫人为那盆花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无故地收你如此重礼?万万不可……”

杜鹃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与姜沉鱼的手不同,杜鹃的手上有很多茧子,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而她,就用那双宽厚的、温润的、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姜沉鱼肤滑如玉、吹弹可破的手,眉宇间似有感慨无限:“重与轻,不过是旁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一听你的声音,我便好喜欢你,总觉得跟你有缘,所以,于我而言,送怎样的礼物给自己投缘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执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这样粗鄙的身份,不配给姑娘送礼?”

姜沉鱼一听这话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这时江晚衣出来解围道:“师妹你就收下吧。若觉得心中有愧,就寻思着回一份礼物给夫人好了。”

姜沉鱼心中苦笑,这话说得轻巧,但一时间叫她去哪儿找能够回赠的礼物?更何况,能与那种又是名贵、又是脆弱的花卉价值相等的礼物,根本也不会太多。

杜鹃轻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侯爷说的没错,其实姑娘现在就有可以帮到我的地方呢。”

姜沉鱼忙道:“夫人但请吩咐。”

杜鹃轻轻地唤了声梅姨,梅姨会意,转身进了内屋,不多会儿,端出一样东西来。

姜沉鱼定睛一看,居然是个棋盘。

梅姨将棋盘放到桌上,杜鹃道:“除了种花和纺织,其实我还很喜欢下棋。但因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来总是比常人要慢许多,为此玉衡总不耐烦陪我玩。而府内的下人又都不会,外人我又不方便见,可以说,自从四年前来到回城,我就没下过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谢我送你那盆花,那么,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听下人们说,姑娘是来使中棋艺最好的一个,还曾赢过宜王。”

姜沉鱼汗颜,果然人就是不能太过显摆,她当初为了救赫奕故意与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没想到竟就流传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里。

不过下棋倒不是什么难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赠,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脱?

“如此,我便献丑了。”姜沉鱼坐到棋盘对面。

杜鹃转向江晚衣道:“侯爷累吗?如果侯爷感到疲倦,就请先回房休息吧。因为,我下得很慢,虽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没准儿会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江晚衣还未回答,姜沉鱼已笑道:“师兄对棋艺一窍不通,要他留在这里,对他可是折磨啊。”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钝,遇到这些需要动脑算计的就很头疼。所以,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好。梅姨,送侯爷回去。”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后,姜沉鱼看着棋盘,再看看钵里的棋子,正在思忖该如何跟一个盲人下棋时,杜鹃开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劳烦姑娘帮我摆子了。”

“哪里的话,应该的。”

“那么,不介意的话,让我先走好吗?”

“当然可以。”

“好,那么第一步就是——”杜鹃深吸口气,缓缓道,“天元。”

姜沉鱼豁然一惊。

江晚衣跟着梅姨走出西院,一阵大风突然吹来,手中的纸伞伞骨顿时断了两根,大雨一下子灌下来,瞬间就湿了大片衣襟。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是啊,”梅姨在身后幽幽道,“今晚上这雨,是停不了喽……”

江晚衣听她声调怪异,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雳划过浓夜,照得梅姨的脸一片青蓝,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阴影扭曲得变了形。

“你……”江晚衣没能说完下面的话,后颈突然受到重重一击,晕迷倒地。

烦躁的脚步声,从左至右,又从右返左,如此重复了好几次,细细碎碎。

姬婴的眉毛动了动,自书间抬起眼来,望着声音来源处轻叹道:“你吵到我了,小采。”

噪音的制造者——薛采,这才停下踱步,回身一脸警惕地说道:“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姬婴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相比他的云淡风轻,薛采则显得异常浮躁:“如果我知道是什么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说完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窗子,外面的风雨顿时哗啦啦吹进来,案上的纸张四下飞散。

“你闻!”

“闻什么?”

“你不觉得,这些花香得太过分了吗?”

姬婴忍不住笑了,抬起一只手轻摩眉梢:“我竟不知——原来你还讨厌花。”

薛采嘟囔了一声。

“和你不同,我喜欢花。”姬婴索性合上书本,起身也走到窗边,望着夜雨中依然怒放的花卉,眼神温软,“我觉得花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它们最初只是普通的叶芽,毫无特点,也不起眼,但是一旦绽放,就会美丽尽展,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而且那美丽又很快就会凋零,本来是遗憾,却因为会结出最最重要的果实而有了另一种高度上的价值……”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眸色深深,似有氤氲,如夜月下雾气弥漫的幽湖,令人看不出真实的表情。

片刻后,姬婴轻轻将窗合上,低声道:“不过你说得对,此处的花……的确香得有些过分了。”

薛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轻哼道:“是吧?没想到,卫玉衡的胆子还挺大的。”

“未必见得就是他。”姬婴走回案旁,以食指轻叩桌沿,低头沉吟。

薛采用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姬婴侧头,看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笑了:“考考你,当一个人身陷困境时,该怎么办?”

“判断目前的困境究竟是什么,以及怎么脱离困境。”

“那么,依你看,目前的困境是什么?”

“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怎么个诡异法?”

薛采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们的守卫不见了,取而代之守在院子外头的,是根本没见过的生面孔;第二,虽然现在已经入夜,但还不到戌时,照理说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但除了我们这里,其他屋子都黑漆漆的没有灯光;第三,正如夜雨滂沱,很多声音我们就会听不见一样,花香过盛,有些东西我们也就闻不到。”

“比如?”

“比如说——”薛采忽然抬起左手,衣袖落下,手心翻转,上面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解释道,“这是我刚才打开窗户时无意中沾上的。”

姬婴的瞳孔在收缩:“如果刚才外面有一场厮杀,就算雨更大十倍,我也不会听不见。”

薛采笑了:“不错。你的武功虽不算太好,但我相信如果有人在你窗外动手,你还是感知得到的。”

这句话似赞非赞,似贬非贬,姬婴只能苦笑,薛采话题一转,继续道:“所以我没说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姬婴没有表态。

薛采分析道:“也就是说,这里就算有过一场杀戮,也是发生在我们到来之前。也许是因为这场大雨,所以杀手没来得及打扫妥当,而让血迹留在了窗棂之上。”

姬婴听到这儿,扬了扬眉毛道:“我基本同意你的分析,不过,关于血迹,却有别的看法。”

“哦?”

姬婴转过身,朝着窗棂的方向,眸色微沉,声音也一下子变得低缓起来:“我觉得,那血迹并不是疏忽留下的,而是——有人故意。”

“故意?”薛采瞪大眼睛,“为什么?”

姬婴取过书案上的纸张,摊平,最后微微一笑,悠悠然地说了四个字:“为了示警。”

夜雨骤急,打得窗纱啪啪作响。

红泥火炉上的水开了,顶得盖子扑扑直跳,但坐在炉旁对弈的两人,却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无人理会。浅白的水汽悠悠弥漫,姜沉鱼的脸笼罩在雾气之中,宛如一座玉雕的塑像。

她拈着棋子,久久没有动。

壶盖渐渐不跳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轻轻浅浅,平静之极。

如此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姜沉鱼终于动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注视着对面的杜鹃,杜鹃似乎意识到了她的视线,舒展双眉浅笑道:“你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了么?”

姜沉鱼“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她,须臾,摇了摇头:“我不敢。”

杜鹃又笑,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凝固:“哦,为什么不敢?说来听听。你是怕输吗?”

姜沉鱼摩擦着棋子,缓缓道:“当夫人第一步走天元时,我吃了一惊。因为很少有人那样开局,通常来说,敢天元开局的棋手,要不就是胆子极大,要不,就是棋艺极高。所以,我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但这一路走下来,却发现……”

杜鹃含笑将她的话接了下去:“却发现我的棋艺也不过如此,也许连三流棋手都不如,对不对?”

姜沉鱼用沉默代表了承认。

“既然如此,你更无需害怕了不是么?因为,这局棋你赢定了。”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声问:“夫人棋艺平平,为什么却要约我对弈?”

杜鹃掩唇而笑:“难道姑娘没听过越是臭手才越热衷找人下棋么?”

“如果是别人,也许如此,但是夫人……”姜沉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下去,“在来此之前,我看见了夫人所种的那些花,就在想,如果不是至聪至慧、至强至傲之人,是种不出那些花的。”

杜鹃打了个哈哈:“你说聪慧也就罢了,但种种花而已,哪谈得上傲不傲、强不强的?”

“我所说的傲和强,是指知道自己的特长所在,并且将该特长展示给他人知晓,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骄傲刚强的表现。恕我直言,夫人的眼睛不方便,若换了常人,知道自己有所缺陷,不如别人,可能性格就会变得内向内敛怯懦自卑,就算能鼓起勇气面对生活,也会比较‘安分守己’。夫人却不同,偏要挑战最高难度的花艺,而且,还做到了当世第一——故而从这方面看,夫人是那种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子——而这样性子的夫人,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喜欢下棋,会下得不好。”

杜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垂着眼睛没有回应。

姜沉鱼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顺便翻了翻其他的棋子:“而且,梅姨所捧出来的这套棋具也实在太新了一点。我相信,它使用的次数,绝对不超过三。”

杜鹃唇角拉出一道弧线,似笑非笑道:“你猜对了。加上这次,这是我第二次使用这副棋。”

“那么上一次?”姜沉鱼含蓄地将音拖长。

杜鹃果然接了下去:“今天早上,我让人从集市上买的棋具,拆封后请人现教的基本规则。”

姜沉鱼心头顿时为之一惊——这竟然是她第二次下棋!原本觉得此人棋艺不过尔尔,但得知真相后,情况立转。扪心自问,换了自己,是否能在第二次下棋时就有如此章法,答案也是不能。而杜鹃却做到了,看来她的聪慧,远在自己之上啊……

她心头震撼,因此声音就有点发颤:“你为什么要现学下棋?”

杜鹃回答得很快:“因为我听说你会下棋。”

姜沉鱼却越发不解:“为什么我会下棋你就要学?”

杜鹃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抬起头来,正对着姜沉鱼的方向,用一种很凝重的声音缓缓道:“因为我想借机认识你。姜沉鱼,我想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姜沉鱼彻彻底底呆住。

“示警?谁向我们示警?为什么要示警?”薛采追问道。

姬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边拿起毛笔开始飞快地在信笺上书写,一边反问道:“再考考你,现在已经确信我们有危险,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分析己身强弱项,寻求自保之法。”

“那么,我们最强的是什么?”

薛采的眼瞳闪了几下:“大将军潘方。”

姬婴笑笑。

薛采转身道:“我这就去找他!有他和朱龙在,就算来十七八个刺客也不用畏惧!”

姬婴没有拦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往外冲,但薛采的手指刚触及门把,就突然停下:“不对!”

姬婴挑眉。

“不对……”薛采的手开始发抖,再转身时,表情有些惊魂未定,“对我们来说,最强有力的保护伞就是潘方——这一点,我们能想得到,敌人又怎会想不到。因此,如果有人想要对付我们的话,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除掉潘方,断掉我们的臂膀。我若此刻去找潘方,恐怕会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姬婴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一分,直到此时,眼底才流露出赞许之色。

“所以,这个时候找潘方已经没有用了,估计他现在自身都难保。那么应该找谁呢?难道是……江晚衣?”

姬婴还是不表态,静静地看着他。

薛采想了想,又摇头:“他也不行。他医术高超,天下皆知。敌人也不会留他在我们身边坏事的……难怪卫玉衡的婆娘会一吃完饭就把他急巴巴地叫走了,原来如此!”

姬婴不禁莞尔:“婆娘?你的用词可是越来越粗俗了。”

薛采白了他一眼:“粗俗怎么了?我现已是下贱之身,要文绉绉的做什么?反正也不能考状元。”

姬婴开始无奈地揉眉。薛采瞪着他:“婆娘!婆娘!”

“好吧好吧。婆娘。”姬婴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薛采这才满意了,仰起脑袋继续道:“我觉得卫玉衡很有问题。想当年,他状元及第何等风光,却因为拒绝了一个死皮赖脸的想嫁给他的女人而被左相记恨,将其下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姬婴听到“鸟不拉屎”几个字时,眼角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薛采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洋洋洒洒地说道:“大丈夫怎甘心蜗居在此,终日里尽处理些东家被偷了只鸡西家又少了条狗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真男儿就应该征战沙场,杀敌立威,铁甲长枪,千军万马,抛头颅,洒热血,守的是黎民百姓,护的是大好河山……”

姬婴轻叹:“你如果简洁些,我会给你更高分的。”

薛采快步走到他身边,立定:“那么就是四个字——屈才、嫉妒。”

“嫉妒谁?”

“嫉妒你。”薛采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笑得竟有几分恶意,“所以,他设了个局要害你。我的,主人。”

“你是谁?”

红泥火炉的火光跳跃着,映得对座二人的眉眼明明灭灭。水壶里的水快被烧干,开始嗞嗞地往外冒烟。

姜沉鱼眨也不眨地看着对座的杜鹃:起初只觉这女子相貌普通,风仪却美,如今细看,反而滋生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这眉眼,这口鼻,像是在哪里见过。

亏她对自己的记忆一向自负,只要是看过的书、听过的话、见过的人,就断断没有忘记的。但此刻越看这位杜鹃夫人越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谁?”姜沉鱼低声又问了一遍。她此行机密,就算后来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但是一个边塞小城区区一个城主夫人竟然也知道,就太蹊跷了。而且,这位城主夫人,看来还知道的不仅仅只是“一点”。她那句所谓的“很久很久”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又一个的疑惑,自姜沉鱼心头升起,分明是暴雨清凉的夜,却后背尽湿,大汗了一场。

杜鹃的表情居然不比她轻松多少,唇角噙着一丝笑,揉了三分感慨三分踌躇三分寂寥和最后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幽幽道:“我?天下人不都知道我是谁么?一个好命嫁给了武状元的瞎子,一个害得丈夫从此郁郁不得志的无德盲妻,一个被很多人羡慕也被很多人嫉妒的女人。”

姜沉鱼索性把话题挑明:“你为什么会知道我?”

“我知道的可不止是你啊,还有你的父母、哥哥、姐姐……我都知道呢。”杜鹃又笑了,她五官平凡,但笑起来却颇显秀媚,鼻子微微皱起,唇角两颗酒窝若隐若现。

姜沉鱼“啊”了一声,豁然起身,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她的脸,失声道:“你、你、你是……”

杜鹃将脸微微仰起,好方便她看得更加真切:“你,看出来了,对么?”

姜沉鱼双腿一软,啪地跌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只是嫉妒的话,那么如你所说,卫玉衡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姬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开口如是道。

薛采听了发出一声嗤笑:“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姬婴手中的笔停在指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晕开,仿佛外头的夜色一般,幽暗而潮湿。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很多悲哀。

薛采一边冷眼看他,一边道:“你这次秘访程国,还临时更换程王的人选,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妙。而你此刻刚踏足璧国的地盘,就被人盯上,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对方是早就设计好了圈套等你往里跳。有谁会在第一时间知道我们今天抵达回城?有谁有那个权力命令卫玉衡?当今璧国又有谁会对你下手、敢对你下手?”

姬婴拧眉道:“不要说了。”

薛采却不停,语速越发迅疾:“狡兔死走狗烹。璧国坐大的,可不独独只是薛家……”

“我说,够了!”姬婴喝止了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怔忡了一下。

薛采同情地看着他。

姬婴以手抚眉,摇头道:“不会……不会。他不会。”

“当年,我爷爷也以为他不会。”薛采眼中的同情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样的冷酷。

姬婴抬起头,又默默地出了会儿神,才喃喃道:“不会。我与你的祖父不同,我们……是不同的。”

见他那么肯定,薛采露出狐疑之色。

姬婴深吸口气,提笔继续写了下去,边写边道:“现在争议这些没有意义,事情真相如何,等会儿就知道了。你先帮我送封信吧。”

“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还出得去么?”

姬婴将写好的书笺折好,封入信封中,递到薛采面前,只见描有白泽图案的信笺上,依然俊挺、不见紊乱的笔迹赫然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卫玉衡。

姜沉鱼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悬崖之下,因失重而眩晕得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某个声音在心底说:别想,沉鱼,不要再往下想了。会疼的,会很疼很疼的。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耳边,有条不紊、不含感情、异常清晰地说:“你想到了,对不对?他们都说姜家的孩子里,你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聪慧如你,当然会想得到。”

姜沉鱼眼中忽然有了眼泪,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却依旧无法遏制那种发自灵魂的颤抖。

杜鹃的声音很平静:“令堂喜欢我的兰花吗?”

眼泪明明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迟迟没有落下来,姜沉鱼就保持着那个微微垂头的姿势,僵硬地回答:“很喜欢。但是,那些花到了我家,都活不过当年冬天。”

杜鹃道:“那是必然的。”

“母亲请了好多花匠,都不行。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不会养的缘故,现在才知道……”

杜鹃替她说了下去:“现在才知道,其实是我在土壤里下了毒。若是你家的花一直不死,那么我又用什么理由再送花过去呢?”

姜沉鱼的眼眶又红了几分:“母亲一直想要菊花莲瓣。”

“所以我种了这么多年,终于成功了。你可以带回去给她老人家。”

姜沉鱼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杜鹃:“我还能回去吗?”

杜鹃唇角一弯,笑了:“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没有病,但却让梅姨请江晚衣为你看病,因为你算准了我看到那些兰花,肯定会想见见种花之人,而我身为江晚衣的师妹,他过来了,我自然也会跟着过来。然后你又故意要我陪你下棋,为的就是让我留在这里,我既然留在了这里,就说明……”姜沉鱼说到这里,哽咽了起来,“除此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了,对不对?”

杜鹃赞许道:“你果然很聪明呢。不止聪明,听说你还是个美人。又聪明,又美丽,又有福气。我好羡慕你。”

姜沉鱼深吸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话:“卫玉衡要对淇奥侯做些什么?”

杜鹃眉毛一挑,优哉游哉地反问道:“你说呢?”

姜沉鱼听见一声巨响,尖锐、刺耳,而且无从掩耳,无可逃避,因为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

——那是一颗心,碎开的声音。

“我不相信这种时候了,卫玉衡会来。”薛采盯着那封信,没有接。

姬婴扬了扬眉毛:“你为什么不试试?”

“不用试都知道,这不是明摆的吗?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杀你,又岂会在关键时刻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有逆转的机会?”

姬婴仍是坚持:“你送了就知道了。”

薛采疑虑地看他一眼,终于接过信笺,开门走出去。

姬婴看着他走到院子门口,跟守卫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守卫退后一步放了行,然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围墙外面,再也看不见。姬婴眨了眨眼睛,瞳仁幽幽,似乎在想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最后,缓缓站起来,抖了抖衣袍,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望着外面依旧凄迷的雨雾,开口喃喃道:“这一场大……还是……不想醒啊……”

一道火光突然蹿起,在瞬间,点燃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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