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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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沉鱼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异常明亮的光线令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了下眼睛,然后才看到窗前依稀站了个人。她眨眨眼睛,以为又是曦禾,便出声道:“曦禾?”

“醒了?”那人转过身来,一袭黄袍,尊贵如斯。

“皇上?”姜沉鱼大惊,连忙起身,再看一眼几上的沙漏,吓出一身冷汗,“臣妾睡过头了,误了皇上的早朝,罪该万死,还望皇上恕罪!”

原来不知不觉的,她竟一觉睡到了巳时,为什么怀瑾她们不叫她?

昭尹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是朕让她们不用叫你的,昨儿你大忙一场,也累了,该多休息休息才是。怎么样?现在觉得好点儿了么?”

姜沉鱼捧着脑袋,愁眉苦脸道:“不知为何,竟是头疼得厉害。”

昭尹扑哧一笑,牵着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快梳洗更衣,跟朕去听个好消息,你的头就不疼了。”

姜沉鱼连忙应了一句是。其实她心里多少有点猜到了皇上所谓的好消息是什么,算算时间江都那边新的消息该到了,既然昭尹说是好消息,大概就是指该事件快解决了吧。

等她随同昭尹一起走进百言堂时,七子已在等候。照例行礼后,依旧是由坐在末的紫衣人发言:“启禀皇上,今日早上接到飞鸽,已经证实关东山给了姜孝成一百万两作为订金买《国色天香赋》的手稿,等到手稿一到,就支付剩余的一百四十万两。”

昭尹悠悠道:“原来姬爱妃的字竟那么值钱,那让她多写几篇,璧国也就省事了。”

褐衣人赔笑道:“是关东山利令智昏,想赚宜王陛下那五百万两嘛。”

昭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哼道:“区区一个江都城主,竟然随随便便就能拿一百万出来当订金,监察司都是做什么吃的?”

七子见他生气,顿时不敢吱声。

姜沉鱼见这么僵着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开口道:“薛采此行用的计谋可谓是一环扣一环,异常精彩。换了大多数人,明知有两百六十万的利润在那儿摆着,便是砸锅卖铁的也要一搏了。关东山人在局中,越陷越深,也属正常。现在与其追究监察司没有尽到监督官员廉洁奉公的职责,不如想想有没有地方可以帮帮薛采的。早日将江都一事解决,皇上也好早日去掉一块心病。”

这一番话说得是柔中带刚,令人无可辩驳,便只有点头称是,昭尹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

紫衣人道:“不错,薛采此番用的乃是连环计。他与姜孝成抵达江都后,既不勘察旱情,也不追究责任,而是花天酒地,大快朵颐。让当地官员觉得他们不过是昏庸之辈。继而他又立刻宣布朝廷会拨款赈灾,消除了众人的戒心。等到混熟之后,他开始表现出他在古玩字画方面的卓越见解与精准眼光。那个盛狗食的盘子,也许是事先安排,但歌姬的镯子却真的是赝品,被他一眼看出,当众说穿。事后我们查知,那个假镯子,正是关东山送的。也就是说,从假芙蓉冰玉镯上,薛采看出了关东山此人虚荣肤浅、贪婪无耻的一面,便选中他,成为这次骗局的主角。”

一绿衣人抚着须,不屑道:“关东山连送给姘头的礼物都敢弄假,的确是卑鄙到了一定地步。”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禁有些好笑:男人的心理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的,欺上瞒下在他们看来还没什么,不过是官场的一种生存方式,但如果连送女人的东西也作假,就会受到唾弃鄙夷。真是,作假就是作假,都是一样卑劣的行径,还有什么高低之分么?可笑。

紫衣人的分析仍在继续:“因此,当晚当关东山按捺不住邀请薛采参观他的收藏品时,薛采故意不发表看法,目的有两个。一是拖着他,要知道当一个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时,时间拖得越久,他对答案的真实度就会越深不疑;第二个目的则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收藏品如何,挑选其中最好骗也最值得骗的对象下手。就这样,最后锁定了关东山。”

褐衣人补充道:“薛采知道光凭他一个人说,是骗不了关东山那样的老狐狸的,纵然一时上钩,但很快就会警觉。所以,他打铁趁热,立刻下了第二个诱饵。”

“没错。”紫衣人点头,“那就是宜王赫奕。”

再次听闻赫奕的名字,虽是万水千山之外,但姜沉鱼依旧感觉到了一份亲切之意。那位风流倜傥、开朗风趣的悦帝,现在可好?也不知薛采许了他什么,竟连他都被请来帮忙了。

褐衣人笑道:“赫奕是谁?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等一的活财神、大富翁。因此,他的到场,可以说是给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这个局变得更加真实可靠。”

“但薛采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暴露他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先让赫奕把关东山的八件字画通通买下,给关东山尝到了甜头,再以更重的利益引诱他,关东山果然上当,一心想要赚赫奕的五百万两,就这样跌进了薛采的圈套。”紫衣人汇报到这里,合上书册,一笑道,“后面的我想我们可以不用再分析下去了。”

“不错,”昭尹点了点头,缓缓道,“下面,只要舒舒坦坦地看好戏就行了。”

其后的一切正如百言七子所推测的那样,毫无意外地继续按着一早设定的剧本走了下去——

三日后,所谓的《国色天香赋》送到了姜孝成手中。关东山二话不说就支付了剩余的一百四十万两银票,然后眼巴巴地带着那卷字去找赫奕时,却发现已经楼去人空,不知踪影。

极其震惊的他派人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埠头一艘即将出行的船上找到了宜王陛下,但宜王只是长长一叹,将手里的酒倒进了已经干涸了一半的河里,感慨道:“人生长恨水长东,我的这份执念,也该放下了。”就此挥袖潇洒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关东山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区区三品小官,怎敢对别国的皇帝不敬,无奈之下只得回去找姜孝成。结果姜孝成立刻变脸,冷笑道:“这书可是关大人你求着我给你弄来的,现在又说不要了?把下官当成什么了?把写这字的姬贵嫔当成什么了?又把当今皇后娘娘当什么了?拉出来的屎难道还能吃回去么?”

关东山吃了个哑巴亏,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就去找薛采,结果人还没到薛采住处,就先来了批官兵,二话不说将他一绑,押上了大堂。

再一看,大堂之上,姜孝成身着正式官服,冷笑着定了他的十二项罪状,将他这些年来贪污受贿所得一一列举,也不让他画押就送进了大牢。

并在此后两天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当地名流通通抓起来,理由是宫中失窃,而丢失的宝物全在他们家中找到了,顺便附了个名单,名单上罗列的,正是他们之前邀请薛采做客时给他看过的珍宝。

这些东西得来的途径多多少少有点不干净,姜孝成就逮住这点一口咬定那些都是皇上的东西,就这样一一定了罪。

一时间,江都城内鸡飞狗跳,乱成一片。

第四天,姜孝成颁了个条令,叫——等价交换、植树造林。意思是该囚犯贪了多少钱,就拿多少现银来赎,或去指定的地方种上多少棵树,就可免其一死。于是有钱的人家纷纷凑钱,没钱的人家日夜种树,除了关东山,其他人都一一赎了出去。而最后清点他们筹集的赎金,加上之前从关东山那儿讹来的二百四十万两,不多不少,正好五百万两。

正好是薛采之前对外宣传的国库拨银额。

此事回馈到百言堂中,大家一听全都笑了。

绿衣人道:“拿钱也就罢了,这种树是怎么回事?”

紫衣人道:“绿子有所不知,江都之所以今年大旱,乃是因为大量森林被胡乱砍伐了的缘故。江都城外原本绿阴一片,但因为那木头值钱,所以老城主就命人私下砍树运去宜国贩卖。等到关东山上任时,树已经砍得差不多了。”

“如此说来,那关东山也挺倒霉的了?”

紫衣人摆手道:“绿子可知那老城主是谁?”

“是谁?”

“是关东山的亲叔父。而老城主告老之后,就定居在江都城内,这次抓的名流里,他也有份的。”

“那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吞进了多少,合该他全部吐出来。”七子说到兴起,抚掌大笑。

最后,昭尹笑眯眯道:“孝成和薛采,这事办得着实漂亮,人也得罪够了,买粮赈灾之事朕另派人接手,让他们两个,早日回来吧。”

“是,皇上圣明。”

第二天的朝堂上,昭尹另选了两名资格老口碑好的官吏前往接手赈灾一事。就这样,江都之难,于短短的十五天内,迅速搞定。两位功臣在鲜花与掌声中,回到了帝都。

至于薛采究竟许了赫奕什么东西呢?

据说赫奕驾舟离开江都时,在船上写了封信,大致内容是:“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遍寻四国,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传仁智图》的真迹,最难得的是保存完好,丝毫没有损坏。因此一口价一百万两,汝买是不买?”

对了,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彰华。

一月后,燕王接到此信,欣喜若狂,回复曰:“买!”

十月十五,昭尹设宴于宫中为姜孝成庆功。

姜沉鱼身为四妃之首、下一任的皇后,一同列席。

姜孝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如此风光,自然是满面红光,逢酒必干。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却连个座儿都没有,只能站在姜孝成身后。一开始还有官员上前敬酒,同他说话,后来见他始终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转向姜孝成继续谄媚。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薛采便寻了个借口转身告退。姜沉鱼看在眼中,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明月高悬,夜风冰凉,不知不觉中,已是深秋。

殿内的喧闹,越发凸显出外面的清冷,姜沉鱼叫住薛采,见他在距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转身,一瞬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长大了。

天庭更加宽阔,眉眼更加深邃,童稚仿佛只在这张脸上轻轻停留了一瞬,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远超于其年龄的犀利与高洁。

他就那么一只手垂在腰畔,一只手负于身后,后背笔挺,站姿端正地看着她——像个大人一样。

很难描述这一幕对沉鱼来说是何感觉,有点欣慰,有点酸涩,还有那么点怅然若失,但最终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对他笑,走过去,从怀里取出一个非常精致的锦囊。

“是什么?”薛采皱眉。

“你打开看过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鱼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过锦囊,打开来,表情明显一呆。

锦囊里,是一块玉。

一块绝世名玉。

一块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将目光从玉上转到了姜沉鱼脸上。姜沉鱼扑哧一笑:“我送你的这份生日礼物,你不喜欢么?为什么这么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怎么得来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两个字时,几不可闻,“生日。”

“玉是我从曦禾那儿讨回来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诉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的病……好了么?”这个她,显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姜沉鱼叹了口气,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们看她是疯子,也许她看我们才是疯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现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单纯得多。这样,也不错吧?”

薛采目光闪动,忽换了个话题:“公子……下葬了么?”

“嗯。九月廿五未时落的葬。”

“你去了吗?”

姜沉鱼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让她为姬婴挑选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真正的入殓下葬,她一个皇妃,是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夜她从姬府归来,在曦禾面前失仪而泣,而曦禾亲吻了她之后,面对姬婴之死,她就好像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总说要悟要悟,姜沉鱼想,自己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领悟到这个人终究是从自己的生命里逝去了,再也不会归来;

领悟到这个人其实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过;

领悟到人生原来就是一场不停地抛弃与纳新的过程。她与姬婴的缘分已经终结了,却与其他更多的、原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产生了新的缘分……

就好比她与曦禾。

当年她奉旨进宫为曦禾弹琴时,几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个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这个小薛采,又何尝不是呢?

若薛家没有出事,这位眼高于顶的小神童又怎会与自己成了几乎可以无话不谈的好友?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唇角的笑意就变深了,令她的五官棱角看上去异常柔和温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么一瞬的迷离,为了摆脱这种异样的情绪,他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在听呀。”

“严肃点。”

姜沉鱼见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后,姜沉鱼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颗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荡漾着、散溢着,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说的是——

“我在姬家,没有找到钱。”

这句话很严重。

令她目前所掌握到的信息全部变成了一场虚无。

因此,姜沉鱼懵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整理思绪,颤抖着反问:“什么?”

薛采环顾了下四周:他们站的乃是凤栖湖的正东方,为了便于观赏风景的缘故,这一带的岸边并没有栽树,而是修筑了半人高的栏杆。另一头,就是设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说,此地十分空旷,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无论从哪边来了人,都可以第一时间看到。

因此,考虑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后,薛采才开口继续说了下去:“我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晚,是因为江都事毕后,我沿途拜访了姬家的各个分家,并让朱龙彻查了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证实,姬家的子孙虽然良莠不齐,但整体而言,都有两个特点。一,手无实权;二,身无余财。”

“怎么可能!”姜沉鱼发出一声惊呼,“据前翰林八智统计所得,图璧一年,九卿罢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采在说这话时,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图璧三年期满告老了。”

“图璧二年,都尉将军更替,晋级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奥侯门生!”

“请注意,他们是门生,他们都不姓姬。”

“图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费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显不是么?今年夏汛,华河两岸安然无事。”

姜沉鱼捧住了自己的头,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让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翰林八智是被你父亲收买,故意用了些旧数据栽赃姬氏祸国!而真正的事实是,自姬婴执掌姬氏以来,他在慢慢地、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权势,让他们无权可揽,无钱可贪。”

姜沉鱼握住自己的双手,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口。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国库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着昭尹上朝下朝,国库空虚是不是真的,一看数据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没有理由说这个谎。

薛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觉得,师走,比之你父亲训练的那些暗卫来如何?”

姜沉鱼原本就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听了这个后,立刻就沉默了,过得片刻才答道:“若论间谍之术,师走不及,但若光论武功,我父的暗卫,则不是对手。”

“那么,师走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薛采说着,讽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说他们都是堂堂正正地从御林军里训练出来的。”

姜沉鱼垂眼看地。是啊,师走那样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训练出来,必定是和父亲的暗卫一样,自小培训。而从昭尹答应再给她两名暗卫上可以得出,这样的资源皇帝有很多,那么是谁,在替他秘密训练那些死士?又是谁,在源源不断地提供这些人才给昭尹?不管是谁,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钱。

做这种事情,需要大量的钱。

而这种钱,是不会记在明账上的。

薛采继续提示:“培养一个师走,已经很不容易,那要培养一个像田九那样的,又要多少钱?”

田九是昭尹的贴身侍卫。他没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红得发紫的大太监罗横,和位极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国库的钱其实并没有被谁贪污掉,而是用来训练暗卫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过来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鱼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薛采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是。”

“那么皇上应该是对这些钱的去处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责姬婴时,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没有为姬婴辩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许了对姬婴的暗杀?”

薛采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里露出了几分同情。虽然他没有再说是字,但姜沉鱼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

薛采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姜沉鱼扶住岸边的栏杆,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很凉,她觉得好冷。

薛采打量着她,又问了一遍:“你还行吗?”

姜沉鱼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头,双手紧抠着栏杆上的石雕,几乎都要抠出血来,开口,声音几乎是血淋淋的:“为什么?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姬婴死?为什么?”

薛采凝视着她,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个答案,就要由你,来告诉我了。”

姜沉鱼眼前一片朦胧,她连忙闭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说过的,一定要保持心绪平稳,否则,这眼睛就废了。

眼睛废了本没有关系,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现在,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做,一堆秘密等着她去查,她绝对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倒下去。

绝对不能!

姜沉鱼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难得一见的担忧表情,但那份担忧在看见她睁眼后,很快就隐去了,变成了冷淡:“总之,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还有其他消息,我还会告诉你的。”

姜沉鱼咬住下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声娇呼远远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寂静:“小薛采!”

转头一看,竟见昭鸾远远地跑了过来。说起来,她自从从程国归来,就没见过昭鸾,据说她跟着太后去皇家寺院参佛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没想到她会在今夜突然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

“姜姐姐……原来你也在!”昭鸾抓住姜沉鱼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姜沉鱼忙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慢慢说,别急。”

“太后都快病死啦,我能不急吗?”

一语惊天下。

姜沉鱼大吃一惊。只见昭鸾一边抹泪一边跺足道:“庙里的老和尚说啦,让太后回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她那个病是没得救了,所以我就连夜赶着马车送太后回来了。问太监们,说皇兄这会儿正在大殿设宴,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太后现在人呢?”

“太后还在门口的马车里呢,我忙着找皇兄,还没来得及安置她……”昭鸾年纪幼小,头回遇到这种大事,根本慌乱无措。

姜沉鱼立刻替她拿了主意:“这样,薛采你带公主去找皇上,宣御医赶紧过来,我去安置太后,咱们等会儿在太后的寝宫见。”

薛采“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昭鸾边跟着他走边哭道:“姜姐姐,一切就拜托你了……”

事不宜迟,姜沉鱼连忙唤来宫人,先将太后的马车赶至懿清宫,再命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将太后从马车上抬下来,放到床上。

太后显然已是油尽灯枯,昏迷不醒。姜沉鱼为她搭了搭脉,发现脉象非常虚弱,随时都会停止。

“你们快去烧些热水,你们赶紧去御厨房挑最好的人参熬成汤端过来,你们在门口等着皇上他们,一看见御医就赶紧领进来……快!都别在这儿杵着!”一声令下,懿清宫的宫女们各自领命而去。

姜沉鱼想了想,自己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刚想转身做点别的,就听太后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细细的眼睛睁开一线。

姜沉鱼喜道:“太后?你醒了!我去叫人……”

刚想走,手腕却被太后抓住:“琅琊,琅琊,我……我对不起你……”

琅琊?姜沉鱼一怔,小声道:“太后?”

“琅琊,你原谅我啊,原谅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无能为力啊,琅琊……”太后显然是糊涂了,将她当做了另一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而姜沉鱼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想走又走不得,留着又好生尴尬,最后只好轻轻地试探着安慰道:“我、我不生你的气,所以,你别哭了。不哭,不哭。”

太后却哭得更凶,低声说了一句话。

姜沉鱼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踉跄起身后退了几步,转头四望,幸好宫女们都被她支走干活去了,偌大的寝宫内,只有她和太后两个人。

一阵风从大开着的门外吹进来,吹得纱帘层层拂动,吹起她的长发四下飞散,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张牙舞爪的,像鬼魅一样缠上来,缠上来,缠了上来……

姜沉鱼发出了一声尖叫,捂住脑袋,蹲了下去。

当昭尹领着太医匆匆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懿清宫的门大开着,风呼呼吹进去,姜沉鱼颤抖地将一方白帕盖到太后脸上,然后,转身望着他们,用一种沉痛却又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太后……去了。”

昭尹连忙示意太医上前,太医检查过后,也黯然道:“皇上,太后她是寿终正寝。”

昭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前,沉声道:“太后仙逝,举国同哀。传令下去,斩衰三十六日,期间科举欢娱喜宴暂免。”

“遵旨——”

因这一道命令,璧国进入国丧期。

而原本定于十一月初一的封后一事,也因此耽搁,推迟到了十二月初一。

姜沉鱼回去当晚就病倒了,高烧连连,一连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在睡中抓着一个人的手,不停地呼喊与哭泣,那人很温柔地应着她,为她拭泪。而当她醒来后,问怀瑾和握瑜,她们都很惊讶地表示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

十月十八,当姜沉鱼好不容易好转时,曦禾却病了,呕血连连。太医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全都束手无策。这时候的她好像清醒了点,不但不再抗拒昭尹的靠近,而且还特别粘他,所有汤药都要他亲手喂才肯喝。

昭尹对此转变自然是又惊又喜,每日除了早朝之外,都待在宝华宫中闭门不出,陪在曦禾身边,悉心照顾。由姜沉鱼负责每日同七子开会,将会议的结果知会昭尹,再将昭尹的决定通知七子。

与此同时,姜画月的小腹开始显山露水,害喜反应严重,姜沉鱼无比重视此事,对姐姐的起居饮食无不亲自过问,如此一来,忙得一塌糊涂,经常要过了子时才有空回瑶光宫休息。

时间,就在这样忙碌的流程里日复一日地终于走到了十二月初一。

璧国的新后,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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