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谁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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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时常需要运送大量货物,黄河渡船的构造通常都极其简单,以求节省空间。

就拿我们乘坐的这艘船来说,简陋的船舱里,别说什么装饰摆设,就连一根多余的木头都没有,我们一行五十余人坐在里面,活像被埋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

一念至此,我越想越是不舒服,风纤素和百里晨风走后没多久,我便也放下了碗筷。

“大小姐,吃这么点就不吃了?”

身后传来金昭、玉粹的声音,我“嗯”了一声,站起身道:“这鬼地方着实教人呆着难受,我去外面透透气,你们吃饭吧,不用跟来了。”

久闻黄河两岸景撩人,怎奈船行迅速,此刻已经行至河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站在船头,极目远眺,除了无边无际的黄河水,毫无景致可言。

船头无人,想必萧左……那个王八蛋和那风骚的船娘正在船尾。

哼!本以为放浪形骸只是他的外表伪装,孰料他根本就是个轻佻浮躁到骨子里的登徒子……罢!是我看走了眼,自此以后,跟他各不相干便是。

这样一想,觉得还是萧左吃的亏多些,我心里蓦然轻松不少,忽然想起那些排子来。

排子,又称羊皮筏,是黄河之上历史最为悠久的交通工具,通常都由十四个充气羊皮筒子并排捆扎在纵横交织的木架杆上制成,空间可大可小,长途运货的大筏,甚至可由数百个羊皮筒子联成。和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它操纵灵活、搬运轻便,而且不怕搁浅,不怕触礁,安全性能极好。

倘若山中一窝鬼打算在水下作怪,一旦凿破了船,那看似不起眼的排子可就是我这不识水性之人的救命之物了。

我倚着船舷,眼皮子底下尽是滚滚的河水,脑中更是记挂起那些排子……不行,说什么我也得亲眼看见那些排子仍好好地拖在船后才能安心。

虽然那个王八蛋就在船尾,但我去那里是为了关心一下我的救命排子,绝不是去看他和那个船娘在干嘛的,我可是已经打定主意再不与他相干了!

我一边在心里反复强调着这一决心,一边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船尾,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杜三娘的老爹。

这老头明明是个随地吐痰的脏鬼,此刻不知怎的却爱起干净来,居然拿着个拖把在拖地。

他的身后放着个水桶,萧左和杜三娘就站在水桶旁边,不知在聊些什么,气氛很是热烈,见我突然跑来,杜三娘眼神一瞟,娇笑道:“哟!什么事让宫大小姐这么急匆匆的?”

奇怪,我与她很熟么?还是她跟谁都喜欢摆出这么一副热络样儿?

我冷冷地板起脸,一语不发,径自走向船舷,伸出头去——除了汹涌翻滚的河水,哪有排子的影子?

这、这怎么可能!风纤素明明告诉我,她是亲眼看着五十铁骑在船尾栓好排子才登船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脸色大变,刚想呼喝,就听萧左淡淡地说:“在这一边呐,你隔着甲板怎能看见。”

“在哪儿呢?”我撩起裙裾就冲了过去,挨着他的身子探头一看——可不是,几只排子好端端地跟在船后随波逐流,数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十只。

我总算松下一口气,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可是不经意一偏头,却对上萧左带笑的眸子。我立刻把脸一拉,动作生硬地扭过头,视线正落到那些排子上,突然就觉得不对劲起来——他站的这个位置,怎么正好对着这些排子呢?莫非他……

正狐疑着,只听杜三娘嗔道:“原来公子是担心这些个排子!奴家还说哩,船头船尾风景都一样,干吗偏偏要上这儿来!”

萧左笑道:“黄河之下,水鬼众多,要说这担心嘛,自然是有的。”

“鬼?什么鬼?”杜三娘用白生生的小手拍着高耸的胸部,娇滴滴地说,“公子莫要吓唬奴家,奴家最怕鬼了。”

她把话说到一半时,身子就已经开始歪歪倒倒;等她把话说完,整个人已经完全依偎到萧左的怀中了。

好好好!今天我可算是开眼了,天下竟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女人!

当然,那萧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摆出一副非常受用的模样也就算了,居然还大大方方地伸出禄山之爪,一下子就捏住了杜三娘的手。

许是他太过猴急,捏得太紧了,杜三娘立刻“哎哟”叫出声来。

萧左的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柔声道:“捏痛你了?真是对不起。不过你可千万莫要再喊,我这人最是胆小,你若高声吓坏了我,一不小心捏碎了你这双白嫩小手,我可是会心疼的。”

我本已拧身要离开,一听他话里有古怪,便又转了回来。

只见萧左面上的神情虽温柔,一双手却紧扣着杜三娘的脉门,目中隐隐闪动着刀锋般锐利的光芒,他瞧着我身后,淡淡道:“阁下若不顾尊夫人的死活,只管出声示警。”

杜三娘的丈夫不是不在船上么?我怔了一下,旋即扭头看向身后——我的身后只有那个拖地的老头,虽然他此刻的确正抿唇提气,一副想要“出声示警”的样子,可他明明是杜三娘的爹嘛……这个萧左,真真莫名其妙!

万没料到,那老头在听见萧左的话后,竟然真的缓缓平顺了气息,沉声说了句:“公子好眼力。”

见鬼!见鬼了!他承认了?他真是杜三娘的丈夫!

我转头瞪着萧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标准的瞠目结舌。

这样子恐怕有点傻气,萧左见了,顿时忍俊不禁。

他这一笑,杜三娘也笑了。

这女人在行迹败露的情况下仍能笑得如此娇艳,我倒是真满佩服她的。

不过,她佩服的却是萧左。

“萧公子,你真厉害!我佩服你!”她媚笑着问,“我们露出什么破绽让你看穿了?”

萧左笑嘻嘻地说:“你们的破绽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问哪个?”

“是么?那你就挑一个最主要的说给我听听吧?”

萧左冲着我抬了抬下巴,反问道:“我们并未表明身份,你怎么知道她是宫家大小姐?”

我一愣,这才想起方才我跑到船尾时,杜三娘的确喊过我一声“宫大小姐”。

杜三娘仿佛咬了咬牙,笑意也勉强起来,“还有呢?”

“还有,银饰最是娇贵,尤其见不得水,否则极易变黑,”萧左瞟着她手上的扭花银镯,淡淡道,“你说你常年操持水上营生,就不怕糟践了这副银镯么?”

杜三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再也笑不出了。

倒是她的丈夫,那个拖地老头,依旧面不改色,突然问道:“阁下如何看出我们乃是夫妇?”

萧左眨了眨眼,悠然道:“这个嘛,是我猜的。”

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德性,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聪明更厉害的人一般。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对那老头道:“这还用问么?天底下,哪有一个当爹的会由着自己已经嫁人的女儿跟刚认识的男人打情骂俏?你既不是她爹爹,那你是谁?她在这儿跟萧左说话,你若仅是她的同伙,便应该识趣地躲开才是,为何非得寸步不离她左右?答案只有一个,你是她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虽然不好受,但你为了某种目的却不得不忍,偏你这妻子如此风骚,你自然不放心,既无法阻止,能看着守着也是好的。”

我一边说一边偷看着那老头的脸色,只见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面色陡然大变,显然被戳中了要害。

我不由大感得意,把脸一扬,睨着萧左问:“我说的可有错,萧公子?”

嘿嘿!这下该他大吃一惊了吧!虽然我在当时并没看出这些疑点,但那只是因为我的江湖阅历比他浅而已,他若以为我是傻瓜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没错没错。”萧左一个劲地点头,“不过还是说漏了一点。”

“哪点?”

“不放心特地来看着的可不只他一个,还有某人……”

他话未说完我已尖叫起来,“谁不放心?谁特地来看你?我是来看这些排子的好不好,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的小祖宗,小声些行么?”萧左苦笑道,“你就不怕惊动水下的那些小鬼?”

“少给我顾左右而……什么?水下有人?”

一惊之下,我到底还是被他成功地“顾左右而言他”了。

“没人,有鬼——专门凿船破筏的那种水鬼。”

“破筏?”我狐疑地看向他,突然大惊失色:可不是!既然有人打着凿船的主意,当然得先把那些救命筏子毁掉!

这个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明了,亏我还以为只要准备好排子,就算是为自己留后路了……老天!我怎么就这么天真!

如此看来,萧左连饭都不吃,故意跟杜三娘来到船尾,真是为了看住这些排子。

而我,不但江湖阅历浅薄得可怜,还误会了他!

呃,当然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识水性,若排子被毁,我可怎么办?

唉,做生意真真难死个人,谁也没告诉过我做一个好的继承人还得识水性!

我在心底呻吟一声,正想冲到船舷边看看水下是否真的有水鬼,肩头甫动,就听萧左说:“你可以去看,但我劝你最好莫摆出如此慌张的样子,叫下面的人见了,恐怕我们马上就能听见一种非常不好听的声音。”

我勉强站下,问:“什么声音?”

“羊皮筒子被放气的声音,”萧左竟然冲我笑了笑,“就是那些能让排子在水里浮起来的羊皮筒子。”

我想我的脸色肯定发白了,因为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那、那我们怎么办?”

萧左又是一笑,忽地运指如风,一连点上杜三娘五处关键穴道,叫她即动弹不得亦无法出声,然后指了指杜三娘的丈夫,对我笑道:“宫家天香指名震江湖,大小姐,请吧。”

说来也怪,我明明恨极了他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可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却偏偏在他这一笑里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那感觉仿佛……仿佛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妻子的脉门被萧左所制,那拖地老头虽然面带不甘,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被我以宫家独门手法点了穴。

说实话,我挺同情这夫妇俩的。

萧左这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栽跟头,前一刻你还以为胜券在握,下一瞬已被他掌控住一切。

栽在这种人手上,能不被气死,已算万幸。

我忍不住低叹了一声,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幸好他不是宫家的敌人,幸好,幸好……这样想着,不由拿眼睛向他看去……

他正一脸凝重地侧耳倾听着什么,听了半晌,目中渐渐露出满意之色,抬头对我轻声笑道:“果不其然,水鬼要等船上发出号才动手,而杜三娘想必是打算先制住我再发信号。这一等一耽搁的,就被我们占了先机。”

我皱着眉问:“为什么非得先制住你?”

萧左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我必须死!”

“什么意思?”

萧左道:“船若被破,我们便会落水,是不是?水下虽有水鬼严阵以待,但以我的水性,加上当时形势定然混乱至极……”

我不等他说完便骇然打断他道:“你是说,敌人生怕你会在水中趁乱逃走,因此一定要教你死在船上?”

“不错。”萧左苦笑道,“那幕后主使人倒是满关照我的。”

我沉吟片刻,说:“那也是自然的。要知道,你是我们的领队,只要杀了你,就算我们这些人可以顺利过河,也难逃下次袭击。”

“敌人本来就是要将我们的力量逐渐消耗掉。”萧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消耗点他们的力量吧。”

说着,轻手轻脚地靠近船舷,拔开瓶口的木塞……

“喂!你要做什么?”

我狐疑地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他手中的小瓶子。

他的怀里到底揣着多少古怪东西?光是我知道的已有三个:给我敷脸的良药,给百里晨风的那盒止血生肌大内密药,还有的就是此刻这个小瓶子。

“他们这么喜欢做水鬼,我便叫他们真的去做鬼啊。”萧左回对我扮了个鬼脸道,“只可惜了河里的那些鱼,对不住它们了。”

他滑稽的样子顿时引得我轻笑出声,这家伙,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人轻松下来呢。

不过,此时我们的确已经占尽上风,玩玩又何妨?

我一时兴起,冲他摆摆手,忍着笑道:“等等呀,我也来……”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极近的地方传来,几乎撕裂我的耳朵,偌大的船身同时也猛然一震,瞬间已从中间断裂开。

“萧左——”

蓦然遭此巨变,在无以伦比的慌乱中,在那样的惊魂时刻,我喊出口的便是这两个字——萧左。

这两个字,满含着我莫名的信任以及隐藏的脆弱,那都是我十七年来从未给别人看过的。

但是,我知道,萧左不会令我失望。

“别怕,我在这儿。”

耳边响起他柔和的声音,那般沉着、冷静。

浑浊的黄河水呼啸而来的同时,他用自己的胸膛护住了我,紧紧抱着我跳下船舷,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只筏子之上。

我在他怀中扭头,看见那艘船自中间断开,慢慢地沉下去。

一对峨眉分水刺突然冒出水面,我想也没想伸出手去一指,一声尖叫后,偷袭者砰地再次沉入水里,消失无形。

“水鬼!真的有水鬼!”我抬脸,目光焦灼地在萧左面上游走,“水里还有多少水鬼?他们弄破了筏怎么办?我不会游泳,我、我会被淹死的!”

“你不会淹死的。”萧左拉了拉我死命环绕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没有成功。见我满脸惶恐,眼中倏然划过一抹怜惜,他放柔了嗓音道,“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淹死?听话,把手松开。”

“我不!”我连忙摇头,这个羊皮筏子一浮一浮的,连个围边都没有,好像随时会翻倒,我才不要松手。

萧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又有两个水鬼来袭,他腾出一只手来,一掌一个将其逼退。

这时,训练有素的铁骑们也纷纷跳入水中,与水鬼们交起手来。

“铁骑们足以应付,我还是先带着你离开吧。”萧左说,伸手拉过水面上漂浮着的一截断板,权当船桨划了起来。一路上又解决掉不少跟来的水鬼,好一会儿,我才偷偷自他怀中探头道,“我们这是去哪?”

“方才船行过一个水上绿洲,我现在正回划,如果你放开我的话,半个时辰内应该可以到达。”

我一呆,这才想起自己整个人还挂在萧左怀里,顿时飞红了脸,连忙放开他朝后退去,没想到动作太大,反而差点向后栽倒……

“啊!萧——”

萧左苦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我的腰,把我拉了回来。

筏子一阵颠簸,我再度被吓得面色发白。没办法,一遇到水我就没脾气了,只剩下害怕。

半晌过后,筏子竟然还是颤得厉害,我忍不住呻吟道:“萧左,你能不能想办法别让筏子颤得这么厉害?”

“我没办法。”萧左笑道,“因为根本不是筏子在颤,是你在颤。”

“是……我?”

“嗯,是你。”

“这么说,筏子,没问题?”

“嗯,没问题。放心吧。”

一阵沉默。

“萧左,你和我说说话……这哗啦啦的水声,听得叫人心慌。”

“好。你坐好了我便和你说话。”

“不要不要!四周都是水,我一看见水就头晕!”

“你再不坐好,我保证你不但会头晕,脸也会红。”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看见了晨风和你那位大总管。”

“在哪儿?”我立刻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风纤素和百里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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